吴铮强：降低对君主的预期，是历史学者成熟的标志

包伟民、吴铮强《宋朝简史》，浙江人民出版社2020。

P2某一些特定的历史时期实为不同发展阶段的转折点，因而占据特别的重要地位……

引言部分，除了十分简要的介绍全文的内容，重点是交待了宋朝的历史地位，这是近年来宋史学者特别在意、特别关注的议题。

引言刻意强调宋朝的历史地位，这是因为学界的某些观念不恰当地低估或贬低了宋朝的历史地位。

近代以来，一些中国学者不甘于中国历史长期黑暗、停滞的观点，千方百计试图从中国内部寻求“进化”的动力或脉络，在早期的尝试中，对外开放其实是一个重要的思路，比如梁启超从国际格局的角度，提出中国的中国、亚洲的中国、世界的中国三个进化阶段。还有一些学者把唐朝、元朝、乃至近代以为与西方的交流，视为中国在秦汉以后发展的源动力。

在这种对外开放的思路中，由于所谓的宋朝的封闭性，导致对宋朝历史地位的低估。宋朝有时甚至被描述成政治专制、文化保守、对外封闭孱弱的形象，刘子健的《中国转向内在》是这种观念的代表作之一。

因此，包括引言在内，近些年来很多宋史学者借助唐宋变革论、宋代近世说之类观念驳斥贬低宋朝的观念。

但是唐宋代变革、宋代近世说，难免有西方中心论的嫌疑。对此，引言的表述也有相当的警惕，在引述唐宋变革说、宋代近世说时，只讲“唐宋之际是前后期的转折点，中外学界鲜有异议”，“中国传统时期历史的进步与发展，提出‘传统内变迁’论”。

这样的表述有意识地避免将宋朝理解为现代性的突破，这也是全书贯穿始终的一个观点，即宋朝在传统社会形态内部实现了经济、政治、文化、社会形态等各方面长足的发展，但所有这些发展与现代性突破没有必然联系。

基于这样一种立场，引言仅主要引述陈寅恪对宋朝的评价，而未及其余，特别是避免直接引进海外学者的观点。其实上经常为宋史学者引用的中国学者对宋史的评价，还有严复讲的∶“若论人心政俗之变，则赵宋一代历史最宜究心。中国所以成为今日现象者，为恶为善，姑不具论，而为宋人所造就，什八九可断言也。”可能严复的论断并未直接褒扬宋朝，引言中并没有引述此语。但今日中国的特别十有八九“为宋人所造就”，也是全书所持的重要观念之一。

P5五代历史，看似混乱不堪，腐朽黑暗

宋朝结束了五代混乱的历史，这是历史演变十分重要的一面。但另一方面也要清醒的意识到，宋初的历史相当程度上是五代的延续。

宋朝通过陈桥兵变而建立，其王朝建立的方式完全是五代式的，特别是郭威式的。

宋初政治建设的主要目标，就是避免五代短命王朝历史的重演，这从另一方面说明宋朝继承着五代的政治遗产，与汉唐明那种通过政治外武装集团的全国性战争重建的王朝，有着根本的区别。

宋朝作为五代的延续，对宋初政治有非常深刻的影响。比如所谓的金匮之盟，杜太后遗诏当立长君的说法，就完全是五代政治意识的产物。

宋初的历史可以理解为五代的延续，甚至把宋初政治与五代合称“六代”也无不可。

宋朝政治的面貌根本变化，的确是宋仁宗朝以后的事情。

P6赵匡胤一直在禁军发展势力。

这是典型的五代式社会组织形式。五代的义父子、义兄弟关系特别兴盛，有时甚至成为政权结构的支柱，与一般印象中宗族组织为基础的政权组织方式大相径庭。当然义父子、义兄弟又是采用拟血缘、似宗族的构建方式，说明了宗族血缘关系在中国社会中的超级影响力及其局限性。这方面可以进一步参阅王学泰的《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

P7不过也有史料记载，赵光义当时在开封城中陪伴家人。

宋朝政治史还隐藏着诸多秘密，很多疑点已有大量研究，但问题未必已完全解决。陈桥兵变时赵光义是否在场，正是宋史的疑案之一，不过一般认为赵光义的确不在兵变现场。这些问题，书中一般只是点为止，不做过多论证分析，但会点明解决问题关键点。

P18内部安定和经济繁荣只是军事胜利必要条件

关于宋辽战争，当然可以进一步参考曾瑞龙的《经略幽燕: 宋辽战争军事灾难的战略分析》从战略学角度提出的分析。

P19五代时对皇权的两大威胁

宋史前辈张荫麟为《中国史纲》撰写宋史部分，开篇即是《宋朝的开国和开国规模》，非常值得参考。

P34在元丰改制后当宋朝的一个普通知州，他的正常收入包括月俸35贯

宋朝文官的确享受优厚的待遇，这既可以理解为优待文官，但也可以理解为五代遗留，因为五代武人官僚系统的财政开支恐怕更加惊人。

P47《湘山野录》的记述中，一道士有关赵匡胤寿限的预言才是事件的核心

关于赵光义的继受，学界长期以来围绕《湘山野录》中斧声烛影的描述展开了大量的讨论。但最新的研究表明，斧声烛影可能不是赵光义继受的核心环节。赵匡胤猝亡的核心情节，应该是王继恩主导下的张守真降神，这其实是史有明载，最近韦兵等人的研究也充分揭示了张守真在这个过程扮演的重要角色。参见韦兵《张守真神降”考疑:术士与宋太祖太宗皇权更替》。在这个问题上吸纳最新研究成果，在一般宋史叙述中可能尚属首次。

同时，张守真降神与赵光义继位的密切关联，应该是北宋道教崇拜的政治源头。

P49赵光义以王继恩为统帅

王继恩的特殊性是理解宋初政治史的一个关键。

P49次子赵元僖任开封府尹兼中书令，具备准皇储地位，后来获得宰相吕蒙正支持

赵元僖暴卒，应该是残酷权力斗争的结果，而且寇准有可能参与其中。这段史籍刻意掩藏的政治秘闻，还有待进一步研究发掘。 

P51赵恒令诸军集结河北前线，与毕士安、寇准、王继英等讨论亲征澶渊与辽军决战事宜

关于澶渊之盟之前宋真宗决定御驾亲征的情形，史籍记载比较混乱。一般宋史叙述采用了寇准强行要求亲征而宋真宗非常畏惧的记述，但这至少不是宋朝官方史书的描述，而且情节过于夸张，不太符合宋朝政治史的常识。对于亲征，寇准的确非常坚决，并且要求即刻亲征，但亲政决定本身是当时君臣商议的共识。

P53宋军以床子弩射杀萧挞凛

关于萧挞凛战死的时间，有不同的记载，宋朝官史等有记载萧挞凛战死于宋真宗抵达澶渊之前。为何出现不同记载，应该与对渊澶之盟的评价有关，相关问题尚待进一步厘清。

P53宋对辽的誓书称：“维景德元年

渊澶之盟盟书内容，宋朝官史失载，这个不正常的现象，李焘在长编中就已指出，背后的原因应该仍涉及当时对渊澶之盟的评价。

P54浩浩荡荡到泰山举行封禅礼

宋真宗封禅是泰山封禅的最后一次，宋真宗的告天文书原来在泰山之颠有摩崖，并另刻石藏于岱庙，但这两种刻石今俱已毁。

宋真宗谒孔庙，对当今孔庙格局的形成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

宋真宗降圣祖，对道教神系的重建产生决定性影响。

P55党项李氏始终以藩镇身份，与中原王朝维持着臣属的关系

西夏在唐朝有强烈的汉化倾向，宋仁宗以后重新故意的反汉化，出现了重新异族化的潮流，可以理解为《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观点的一个典型案例。

P60侍女李氏为赵恒诞下唯一存活的皇子赵祯

宋仁宗赵祯的身世，即俗称狸猫换太子的故事，似乎仍有谜团有待解开。这里的疑点是，如果宋真宗的确还有生育能力，为何只与侍女李氏诞下一子存活，似乎于理不合。在赵祯之前，宋真宗育有五子，均早亡，而且宋仁宗所生皇子亦均早亡，因此疑点似乎不在于宋真宗、宋仁宗的生育能力，但皇子的存活问题或许进一步追究。

P64“更张无渐，规模阔大，论者籍籍，以为难行”

庆历新政在当时迅速失败，但在后世声誉殊高，这个现象其实涉及非常复杂的政治问题。

庆历新政在北宋应该评价不高，宋仁宗对其应该有所不满，韩琦、欧阳修重新掌政后也没有恢复新历新政的政治主张。

近代以来强调变革史，或者近年来强调士大夫的学者，往往将庆历新政与熙宁变法看成是一个连贯的过程，这也不无道理。但熙宁变法对庆历新政评价恐怕不高，南宋以来对庆历新政与熙宁变法的评价也根本不同，因此庆历新政与熙宁变法连贯的观点，应该是近代以来形成的。

庆历新政为何获得特殊荣誉，这既关涉到士大夫政治文化的问题，也涉及到南宋政治合法性构建的问题，尤其值得深究。

P65赵曙则对曹太后出言不逊

曹太后对英宗不满，是一个严重的政治事件。

P67王安石根据赵顼的征询上《本朝百年无事札子》，

本朝百年无事札子出现了否定仁宗朝的政治基调。

P69赵顼与王安石推行的一系列变法措施遭到朝中老臣们和后宫的激烈反对

虽然史籍上记载新法遭到大量臣僚的坚决反对，但宋神宗在世时新法似乎顺利推行，相关记载或有夸张。

P73“宣仁之诬”说法

这个问题仍值得深究，不排除高太后谋立赵颢的可能。

P73高太后“以母改子”，而不是赵煦“以子改父”

有母改子有悖儒家伦理，为变法派留下口实，司马光此举似有不妥，并造成严重后果。

P78增高京城西北隅，将有“多男之祥”，

宋徽宗崇道是重大政治事件。除与子嗣繁盛有关，可能与重建政治文化密切相关。由于宋徽宗政治是以打击元祐奸党为前提的，而元祐奸党中包含了当时最重要的文化权威，即儒学程颐、史学司马光、文学苏轼，意味着宋徽宗必须要文化上推倒重来。可能王安石的新学不能觉满足宋徽宗的需求，宋徽宗才将道教作为重建政治文化的重点。

P87赵桓听信术士郭京

宋钦宗为何迷信术士郭京，应该存在一些特定的原因。一方面可能与宋徽宗崇道有关，另一方面从注意到郭京此人的过程来看，似乎与某些特定的政治预言有关。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金庸神雕三部曲的主人公郭靖、杨过、张无忌，就来源于宋朝政治预言郭京、杨适、刘无忌。郭靖是守襄阳大侠，郭京是导致靖康之难的术士，金庸反其道而用之。这方面的论述也可参考我的新书《寻宋》第十九篇。

P89请出未被金军掳走的哲宗废后孟氏

孟氏成为高宗政权的合法性来源，对南宋重新构建北宋史叙述具有决定性作用，勘破这一点是理解宋史的大关键。

南宋政权集团的重建，这是理解高宗朝政治史的起点。简单讲，南宋政权不是北宋政权的直接延续，而是在汪伯彦迎接赵构以来一系列事件中具体形成，并借助康王与废后孟氏等北宋政治符合重新构起来的。将两宋视为同一个朝代可能只在政治文化的意义上才能成立，在具体的政治史或社会史研究中，将两宋视为两个朝代或许更为妥当。

P91赵构不顾“不杀大臣与上书言事人”的祖训

宋高宗是荒淫无道还是重建秩序，这样的争论没有太多的意思。在社交中降低对他人的预期，是个人成熟的标志。在研究中降低对君主的预期，是历史学者成熟的标志。

P93皇子赵旉病死，赵构绝嗣

赵构出生于1107年，当时还年轻的很，小鲜肉，竟绝嗣了。

P100赵构也要求宋军退兵

与其问假设南宋君民众志成城，是否可能收复故土，不如问南宋政权内部对和战为何存在分歧。与其问南宋政权内部为何存在和战策略的分歧，又不如问主张和战策略的群体与诉求。胜败乃兵家常事，党争乃朝政常事。

P106岳飞回到临安府

岳飞无疑是大英雄、是名将、是军事家，岳飞之死无疑是冤狱。但岳飞对赵宋王朝是否真的那么愚忠，个人感觉是值得打问号的。

P110赵眘是赵匡胤次子赵德芳的六世孙

当时高宗虽然绝嗣，太宗后裔却远未绝嗣，为何从太祖后裔中择嗣，这个问题可以参见吴天墀《烛影斧声传疑》的第六部分“太祖后裔的复位运动”。

P111皇后李氏妒悍

光宗形象，或有被丑化的嫌疑。 

P117史弥远与赵昀的统治虽然令人失望，但他们极力提倡理学却获得显著成效

史弥远专政、扶立理学与士大夫政治文化的关系，是一个值得探究的大问题。

P119社会阶层结构

主户与客户、士农工商，这是按经济阶级、职业分工区分的社会结构。但社会结构远比经济阶级、职业分工复杂的多。不讨论皇族、武人与胥吏，是不足以完整讨论宋代社会结构的。

P124新型的士人阶层，

严复讲当今中国十有八九“为宋人所造就”，其中以读书考试为人生正途，是重点中的重点。

P129士人并非单纯科举制度的产物

关于科举制度社会功能的内在冲突，可以参见拙著《科举理学化》（删订本将改名为《士绅阶层前传》，预计2021年由中西书局出版）。

P132毕竟赵宋政权本身出自武人集团，与士大夫阶层的社会基础并不重合，两者的联合统治主要是相互利用的关系

武人、后宫、外戚、宦官，是君主政权的重要结构，所谓的士大夫政治可以限制其作用，但不可能取消其存在。这或许是理解宋史需要纠偏的地方。

P226世界各民族无例外地都经历巫鬼信仰的阶段

在科举社会确立之前，无论佛道还是民间信仰，宗教构成任何社会阶层的基础性观念。即使科举社会形成以后，相对于基础性的宗教观念，读书谋功名的观念以及儒家思想可能是覆盖性的增补，但并不能完全取而代之。这是理解社会思想观念的基础性观念。

P233女性在权力上处于依附状态

第一，关于宋代女性研究，徐规先生的硕士论文《宋代妇女的地位》是开创性和经典之作。

第二，以整体性“宋代女性”作为对象的研究，其实只能涉及到一些思想观念与制度风俗的问题，并不能具体到女性个体的生命。

P255美术的世俗化与文人化

将宋代任何文化现象概括为世俗化，其实是唐宋变革论的老生常谈。但事实上，认为宋以前的文化现象是“贵族化”的而非“世俗化”的，可能存在着不符合基本事实以及概念混乱的现象。任何历史时期的任何文化现象都存在雅俗之别。 

P307伯颜率中军屠常州

宋元战争经历40余年，这段历史绝非蒙军的几次进退的概念。40年中，南宋军民其实长期处于战时状态，战争时期的社会形态与思想观念乃至日常生活，可能都迥异于和平时期。这方面的学术研究与历史叙述工作，都值得继续深入。

P308元军围崖山

崖山之后还有没有中国，这是经常被问到的问题。这个问题的关键是“中国”本身是一个变迁的概念，多民族统一的中华国族是近代以来的观念，认为崖山之后没有中国，就等于否定近代以来中华国族观念的构建，这显然是不合适的。当然回到历史语境中，如果把中国狭隘地理解为宋代士大夫构建的儒家中国，这个表述仍然是不合适的，恰恰是宋亡以后的三代，儒学才成为牢不可破的正统思想。当然这个表述不是在任何意义上都没有意义的，但主要是作为狭隘的民族主义的号召出现的，属于类似于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政治口号。

P310宋时期由社会各阶层民众所创造的经济文化成就的历史影响却十分深远，宋代在中国数千年传统社会演变过程中所呈现的“新局面”，奠定了此后近一千年历史发展的基本格局。

任何历史叙述都是特定观念的表达。这样一种宋史的观念是如何形成的，恐怕是今后推动宋史研究的一个起点。

任何一部断代史叙述都会强调某断代的特殊地位，这可以理解为断代史或发展史观的固有表述。值得注意的是，本书是典型的“小宋史”叙述，如果用“大宋史”的观念来理解宋时期的中国，这些表述就可能不太适合。

同样值得一提的是，如果说“大宋史”不仅指将宋以外的辽金等政权纳入这时期中国史的叙述，并且将各政权特有的历史观相提并论的话，将农耕社会的精细文化视为一种腐朽没落的趋势，恰好是辽金部族社会固有的观念。

总之，崇尚宋文化是某一类小宋史叙述的本有之意，但任何历史叙述都是构建性的，这也是学习历史的基本常识。

作者: 吴铮强

出版社: 中华书局

出版年: 2020-8

定价: 58

装帧: 平装

ISBN: 9787101146202

目录

城北一传舍：封丘陈桥驿

晋水女神的哀怨：太原晋祠

此地空余杨家将：代县雁门关

宋辽边境谍影：定州开元寺塔

宋真宗亲征荣辱记：濮阳回銮碑

宋真宗封禅：泰山宋摩崖

李元昊建国：银川西夏王陵

范仲淹西北功业：延安嘉岭山

狄青的前途和末路：大宋平蛮三将碑

欧阳修是快乐的：滁州醉翁亭

离人最累是乡愁：永丰泷冈阡表碑

韩琦富贵归故乡：安阳昼锦堂

制造周敦颐：庐山爱莲池

何处觅荆公：莆田木兰陂

士大夫政治消亡史：登封嵩阳书院

苏轼被退稿：杭州表忠观碑

二流人物悲欢：苏州沧浪亭

从圣君到神仙：徽宗四碑

东京千年梦华：开封二塔

赵姓一家人：巩义宋陵